每個孩子,有每個孩子的個性,五個孩子,就有五種不同的個性,這是養孩子最迷人的地方,至少我一直這麼樂觀地認為。 如果時光可以倒回年輕時候的我,即使當時兩手空空,日子經常捉襟見肘,倘若能夠多養幾個孩子,那有多好——每次看見一隻母鴨帶著十幾隻新生的小鴨子,從我面前一隻接一隻地游過去,好不熱鬧,心底就禁不住浮起這樣的念頭。 每個孩子,有每個孩子的個性,五個孩子,就有五種不同的個性,這是養孩子最迷人的地方,至少我一直這麼樂觀地認為。 綠頭鴨一窩可以生下八至十二顆的蛋,雁鵝一般有五顆,鴛鴦則多至十四顆,外加鄰居「寄養」的,亦即所謂「同種寄生」,有時候可以多達三十幾顆,也是很平常的事。想想看,二、三十隻玩具般的小鴨子,長得幾乎一模一樣,彷彿用一個模子鑄出來的,接龍似地在廣闊的湖面上一字逶迤拉開,那種場面用「浩浩蕩蕩」,再加「熱熱鬧鬧」八個字來形容,再恰當不過了。 小時候,我幫母親養過鴨子,給鴨子撈過浮萍,如果恰巧你也有類似的經驗,一定能深深體會小鴨子發育的速度,豈止「一暝一寸」。小鴨子孵出之後,不到幾個時辰就可以跟著母鴨到處跑,最初幾天,因為小鴨子尚無自動調節體溫的能力,常常必須躲到母親翼下避寒,兄弟姊妹大夥兒更是經常擠成一團,相互取暖,一起闔眼打盹歇息,後來除了玩水,大概就是食個不停。兩天不見,猶如久違的姪子,上次看他還是小二學寫字,這回再見已是嗓音丕變嘴角有髭的國中生了,小鴨子就是以這樣驚人,不肯停止的速度在長大,而也確實非如此快速成長不行,因為秋天一來鴨子就要努力求偶,準備生子了。況且再不快快長大,如何應付轉眼即將屆至,白晝愈來愈短、氣溫愈來愈低的嚴冬呢——所以,小鴨子必須不停地吃,甚至搶著吃,不知道什麼叫做撐飽。 在動物不算長的生命循環軌道上,任何一個階段的提早或延遲,都會影響下個階段的進展;循環周期愈短,受影響機會愈大也愈明顯,時間的影子在這時候看得最清楚,黑白分明,不容含糊。舉個例子說,大部分的鴨子——除了鴛鴦或金眼潛鴨——巢窠都築在地面上,如果在冬雪未融之前太早築巢下蛋,溪水或湖面一旦因融雪淹漲,一切辛苦恐怕皆得白白付諸流水。換句話說,雪融開始是鴨子準備築巢的信號,可見大自然的運行在時間流轉過程中有一定的先後,也常是野生動物生死存滅的關鍵。我相信,大自然的一切自當有其道理,只是有些我們目前尚未明白罷了,但不能因此就認定它們無意義。浩瀚宇宙,海海人生,我們知道的又有多少? 這片湖的北邊,有一條大約長達五十幾公尺的木造棧道,稍帶曲折地伸入湖中,末端有一方小小的展望台。棧道剛起步的兩、三公尺之處右側,有一塊狹長的台地,低低的。台地前方的水域因為接近湖岸,比較淤淺,濁水中長出來一叢一叢又高又長的蘆葦,圍成了小小一灣天然u形坳塘。台地有一部分埳落了,形成緩緩的斜坡,剛好方便入灣的大小鴨子輕鬆上岸。台地雖然不大,但是長有嫩綠的青草,塘底又有豐富的水草、小蟲與蝸牛,坳塘四周的高草,不時又可以屏擋寒風,雖然不見涓涓的奶與蜜,卻也算是眾鴨的迦南地,當然也是我觀察鴨子最好不過的據點。 有一天,一個太陽曬多了會想打瞌睡的風和日麗好天氣,跟往常一樣,我選了棧道下方的一根矮木樁,把背往後靠著,面向坳塘半蹲了下來,這樣的姿勢,必要時候前進後退向左向右,都較具機動性;小鴨子的行為不盡然可以預測,我必須有所準備。這個坳塘以及台地是牠們春天的大舞台,每天演出的故事情節多不相同,只有親眼看到了才知道。我頭頂太陽,蹲在微風裏靜靜地等待。 太陽漸漸昇高了。 我引頸遙望湖的一端,只見陣陣清風有意無意地撩起裙襬,踮起腳尖,輕輕踩過湖面,掀起了圈圈漣漪。漣漪之後,有兩粒黑黑的分開來的影子,像豆子一般大小,我知道那是我熟悉的大雁鵝,一前一後,還有夾在中間的,不知道有幾隻的黃毛小雁鵝。 來了,牠們來了。我幾乎屏息不敢稍動。最先游入灣口的,通常是雌鵝,兩眼炯炯發光,脖子伸得直直長長的,緊貼著水面,一副戰場上尖兵摸黑打探的模樣,緊跟在後面的是一隻、兩隻、三隻……十二隻。我按捺住興奮,再數了一遍。是十二,沒有錯。隊伍的最後,雁鵝爸爸理所當然地殿尾押陣,也是擺出相同的警戒姿態,毫不含糊。 小雁鵝一隻緊接著一隻,搶灘也似地連跑帶跳,一口氣直奔上台地,不必等待吩咐就紛紛埋頭吃起草來。過了不久,又有一對雁鵝夫妻帶了唯一的孩子來覓食。棧道的左側有一條淺淺溪流叫做「熊溪」在此匯入大湖,住在溪口上溯不遠的林子裏的「白先生」夫婦,這時也帶著牠們的孩子游了過來。 白先生以這個湖為家,少說也有四個寒暑了,今年牠們夫婦生了五個孩子。白先生所以姓「白」,因為身上缺少了一般雁鵝應有的黑色素,亦即俗稱的楊白頭,在這個水鳥社區裏極容易就可以辨認出來。即使成群結隊高高飛過大湖的上空,唯一的「白」先生立即明顯可見。白先生身材高大,伸長脖子大約有一百二十公分高,長相卻堪稱斯文,第一眼相見,我還以為牠是雌鵝。 小小的台地,現在一共有六隻體形不算小的大鵝,十八隻到處亂跑的小鵝,再加上一個靜止不動的「我」,難免顯得有些擁擠。剛開始,小雁鵝似乎對我還有戒心,總還保持一段距離,後來有幾隻顯然比較頑皮,幾次試探性地向我靠近,見我依然不動,臉上還戴著討好的微笑,大概認為我是一隻無害的呆頭鵝,就大膽地囓起我腳邊的青草來。其他小鵝見了紛紛有樣學樣。一時我被這一群春天新生的小孩子,嘁嘁喳喳的興奮聲音團團圍住了,只要願意,我可以隨時伸手撫摸牠們。當我正在努力抑制自己的興奮與衝動之際,突然感覺有什麼東西搭上了我的肩膀,我半蹲的時候肩膀剛好比棧道高出一點。偷眼一瞄,原來是剛才給了牠一粒花生的小松鼠,兩顆滾大的眼睛就在我的耳朵旁邊,觸鬚碰上了我癢癢的耳垂。我很想再掏一粒給牠,奈何這緊要關頭我是不敢隨意亂動的,心中只有暗懷歉意,目送牠顯然失望的小小背影,在棧道上蹦蹦地跑遠了。 我緩緩放下手中的相機,心中突然湧起一股難抑的感慨與感激,這一群大大小小野生動物,出乎意料地以如此親近的態度信任我、接納我,讓我第一次深深切切感覺自己原來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,這樣的感覺許久以來已經被我遺忘了。人,本來自生至滅,不就一直發生在大自然之中的嗎?呵,大自然是人不可割離的原鄉——我們絕對不是,也不該任由自己變成異鄉人。 我必須承認,眼前這一刻,是我有生以來最難忘,也是最美麗幸福的一刻,我將永遠放在心頭。 從人的觀點來看,雁鵝可以說是世界上最盡責的父母了,其執著與投入,若非親眼目睹實難置信。不管在陸地上或水中,雁鵝家庭一家大小永遠同進同退,出門在外,小雁鵝只能在父母允許的範圍內活動,不許有任何一隻落單。若有敵人靠近,鵝爸爸鵝媽媽一定連手護衛,只要敵意顯明,即是對方體形比自己更大,就算是人類,也一樣攻擊無誤。相對地,鴨子撫養子女就比較隨意,不說別的單說公鴨,除了生孩子,對家庭似乎再也沒有別的貢獻了,而母鴨護衛小鴨,一般說來亦不如雁鵝那般執意與勇猛。雌雄雁鵝於養育小孩期間,二十四小時永遠處於高度的警戒狀態,在水裏要注意水下的大梭子魚,上了陸地更要小心貂的埋伏、烏鴉的偷襲,還有來自其他鴨子與雁鵝偶然的威脅與衝突,甚至頭上隨便掠過的影子,都不敢掉以輕心。一切生命在成長初始尤其脆弱,幼小的雁鵝與鴨子有很多根本來不及長大,就離開了這剛剛才要開始認識的世界,只不過鴨子損殤的比例比雁鵝更高。 有一天,白先生夫婦領著五個孩子離開林子,在溪口覓食兼戲水,之後不知何故白先生並沒有跟往常一般,經水道繞過棧道末端的展望台進入坳塘,卻直接登上陸地向棧道走去。走了三、四公尺,夫婦倆一前一後直接跳下台地,留下五隻著急的小雁鵝獨自在棧道上慌成一團。棧道邊緣有一條低低的矮欄,四吋厚的方塊欄木雖然不算高,卻也難倒了只有三、四天大的小鵝仔。我手持相機站在台地的一邊,興奮地等待兩隻大鵝如何解決問題。小雁鵝你推我擠,向左向右皆不是,驚慌的叫聲愈來愈急;鵝爸爸鵝媽媽兩根脖子拉得長長的,一會兒升高一會兒放低,顯然也慌了手腳沒了主意。好不容易,有一隻聰明的小鵝發現低欄下方有一條空隙,我來不及拿起相機牠就鑽了下去,咚地一落地就不見了,我以為牠滾進了棧道的下方。隨之,第二隻小鵝仔像似在熊熊大火中發現了逃生路,毫不遲疑地也跟著鑽了下去,也一樣咚地一落地就不見了,不過這一次我瞥見了一條黑影,倏地跟著剛落地的小鵝一起消失了。事有蹊蹺,小鵝不是自己滾進去的。我立刻緩緩蹲下靜待,黑漆漆的棧道底下什麼也看不見。有一會兒時間之後,終於冒出一顆黑褐色的頭顱,左右晃了一下,影子一抽又不見了,賊亮的眼睛,卻好像仍然留在空氣中,挑釁似地對著我一眨一眨。 「 是一隻母貂!」我心裏暗叫一聲。 貂,是水鳥在陸地上的頭號殺手,動作極其敏捷,出獵絕不手軟,例如小雁鵝這樣的小型目標物,根本來不及發聲就喪命了。貂有儲存食物的習慣,因此獵食不嫌多。終於僅剩的三隻小鵝,有兩隻用鑽的,一隻用翻的,也都下了棧道。鵝爸爸立刻領著餘下來的家人,大步一擺一擺地踱到台地的底端下了水,慢慢向湖的西邊游去,天空的雲層似乎更加沈重了。 像雁鵝、鴛鴦或綠頭鴨等水鳥,平常主要依賴聲音來互相溝通,親鳥的聲調柔和,小鳥的聲音尖細。父母就靠著孩子發出的音調高低快慢,來辨別狀況;不論鴨子或雁鵝,都無法單憑眼睛所見來辨識孩子是否不見了。但是憑著小鳥不同的鳴叫聲,卻可以立刻知道孩子究竟是落單被困,或是遭受攻擊,還是走丟迷路了,或者只是肚子餓身體冷,而隨即可以發聲做出適當的回應。換句話說,如果像白先生夫婦的孩子那樣,一聲不響地消失不見了,做父母的卻是無法感覺或意識到此一事實,即使事情的發生就在眼前。 經過長久以來無數的等待、觀察與審思,如今我對大自然有了比較不一樣的看法。事實上,動物的真實生活並非一如張貼在網路上,或者印刷在日曆上,那些拍得美美的照片那般「動人」與「美麗」。其實野生動物每天都要承受各式各樣的壓力,牠們必須不停地覓食,時時刻刻要躲避危險,時間到了就得尋找伴侶,一切皆為了求生。我親眼見識活生生的「暴力」——殺或被殺——是生活中自然的一部分,不分地理畛域,亦不分野蠻文明。不過縱使如此,我也發覺野生動物的生命中,更有許多超越了「暴力」的時刻,是那些這樣的時刻,使得我能有力量繼續等待,繼續觀察。 兩天之後,我拿著望遠鏡站在展望台上,出乎意料看見「白」先生從大湖遠遠的一端,夾著嘹喨的嘎叫聲,緩緩飛了過來,旁邊伴著牠的另一半,一黑一白,身影愈來愈清楚。可是,牠們賸下的三個孩子呢?發生了什麼事?我心頭略略一震,我知道雁鵝在孩子尚無能力獨自飛行之前,無論如何是絕對不會離棄牠們的…… 本文章由「講義堂」授權刊登,更多內容請見本期講義雜誌 |